修远,男,本名李明星,生于1972年农历10月初9。北宋李昉后裔。1988年7月毕业于武汉市汉南区水洪中学(初中),1988年9月-1995年7月武汉市汉南区水洪乡水二村小学做民办教师,1989年发表作品。现创业于武汉沙仑时代生态园林工程有限公司。著有《枯木集》,号“枯木先生”。代表作《公园》、《父亲在我这年纪》、《水位公报》、《声母练习》。
公 园
繁星何时退去
我们还躺在草地里
暴雨来临,众人散尽,我们一无所知。
狂风吹动着紧锁的铁门
咣咣的响。
一道闪电,万物尤美,一览无余
而你全然不知。
世上只有我们,你把头
深埋在我怀里
裹你的衣裳湿了又湿。
而当你
偶尔抬起头来,问我
何时天明?世界
漆黑一片。
2006-6-4-23:50
兄 弟
一到冬天我就想起抱脚的兄弟。
在那些年月,尽管
我们少不了争执。
甚至少不了拳脚相向,以至
老大又挨了父亲的巴掌
但是只要夜晚,我们
就会把冰冷的双脚伸进对方的腋窝。
那些冬夜,外面
北风呼啸
我们兄弟俩抱紧双脚,用
温暖的笔画在腿上写字。
写下
“哥哥”、“弟弟”
写过
父亲与母亲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再也没有什么字
我们猜不出
就好像兄弟的心思。
2006-11-29-4:50
写给父亲
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候
对另一些人只是一种伤害
当你活着,当你
在那些年月里苟延残喘
我们未成年的心灵只感到自己正在死去。
不堪回首,那些微弱的灯光下
我们兄弟三人在床边一字儿排开。
看着地上的灶灰,慢慢地
被滴血浸湿
直到血肉模糊,我们甚至吭也不吭一声。
我们甚至到现在吭也不吭一声。
当你的鼻孔不再滴血,当你
早已死去,从此再也没有人将你提起。
不知是因为我们活着,还是
别的什么缘故。
2006-6-3-20:20
山中过年
深山中只有我来此联姻的一家
土屋,草瓦,黑狗摇着灰尾巴
点燃鞭炮,闩上门,在
5瓦的灯泡下坐拢
我们饮酒,喝茶,不知闹了多久。
山里人烧水竟是这样的:黑漆漆的
水壶吊在火焰上,一根铁丝上下调节。
出门小解,天已全黑
寒风吹雪,山谷苍茫一片。
夜静得如此辽阔,凄冷
对面,成片的松林与高山融为一体
2006-12-31
水位公报
从小我就知道
鱼是那么关心水位公报
大热天,下午两点
当广播开始播放起水情,宁静的河面
陆续有鱼从水中浮起。
这时,大人在竹床上拉起鼾声
我们举着鱼竿,聚集在屋后的河边
广播念起“宜昌”,我们就说“涨、涨”
鱼也越集越多,成群地向岸边树荫下靠拢
水涨沙市,监利,城陵矶
鱼认真地听着,咵鳃,吐气
不理会我们的任何诱饵
我就搞不懂:水从汉口,开始“落、落”
落过九江,安庆
到了芜湖又开始上涨
跟鱼到底有什么关系?
一群鱼总是耐心听完
水涨南京,镇江
湘江长沙最后回落
仿佛水位公报是播给它们听的
当电台关闭,宽阔河面鱼群消失。
我真的好纳闷:
镇江:4.10米,涨,涨
湘江长沙:28.82米,落,落
鱼,都听出了什么
2007-7-10-1:30
声母练习
教书的那几年
我们在办公室备课
经常听见楼下的那个老老师
教一年级的学生朗诵声母
她念起[b]——
声调极长,就像开始唱歌
孩子们也念“波——”
仿佛一条小河流过
她念[p]——
我们停下手中的活,校长皱紧眉头
一群孩子在爬坡
她念[m]——
我们相视笑笑,孩子们也跟着念
感觉就是在房间摸索
她念[f]——
简直跟“摸”差不多,孩子们门牙少
喉咙扯出的声调却很高
后来,校长决定改变她
三十多年了古板的教学方式
他派一个最年轻的女老师
以短促的语调去教一年级的孩子
可是,只要她一念[b]
孩子们就开始唱歌
她怎么也制止不了那条小河流过
最后她也不得不爱上了那音乐
2007-12-9-10:10
独 杆
在园子里,我种下了一株独杆的树
我希望它能
守住一个人耿直,又孤兀的品格
在生长的过程中
我要求它独步,顽强
不惧孤立,不怕受冷落、排挤。
要活出一个人内心的力量,不能
有过多孪枝的想法
一株独杆时刻应以一株独杆
衡量自身,就像一个独善其身的人
2008-9-4-21:55
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我来到下一个世纪
一些东西从生活中消失。
我几乎认不出我的小侄女。
地球转动的使人感到沉重。
我想流一些泪,发现江河已干枯。
忽然明白了该怎么写诗!
一夜之间,刀子锃亮、锋利。
那个叫做香蕉的女人,脸上
长满了黑斑的麻子。
一夜之间,人的
视力也严重衰退,
刚才还与我擦肩而过的
刻骨铭心
不知是不是。
2006-1-18
剪 草
激动人心的时刻就此到来——
我看见你
猛地拽响一台割草机
这笨拙之物,发出嗡嗡的喧响
一些事物在底盘下风起云涌。
而你开始进入草地,
密集、参差不齐的草
顿时发出一阵狂乱的尖叫
于是我看见割草机的
集草袋鼓起,迅即
将一片尖叫声吞进胃里。你
继续向前推进,一路高歌,所向披靡
我
放眼望去——
一片平坦,几朵
零星的野花亦被收割。
偶尔,你停下车
将一袋沉重的草屑倒在
水泥地上,
这些碎草与花瓣相互粘连
就好像被深深咀嚼了一番。
2006-8-6-03:20
父亲在我这年纪
父亲在我这年纪早已立业
膝下三子一女,很是令人羡慕
他是当地有名的聪明人,会计,写得
一手好对联
家家户户的锅刷、筲箕、鸡笼
竹床无不出自父亲之手。
方圆不知多少里,元宵节的
龙灯,也是父亲做的,从汉南
出来的,最有名的建筑公司的老板
以前就是给他拎灰桶的。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在父亲
38岁那年,他的地位急剧下降
他是村子里
第一个患上癌症的人。
兄弟们
躲他,亲戚们
恶他。哥嫂弟媳,为他
打了一次又一次架。
而癌细胞在他体内扩散,他的
身体散发着出奇的恶臭
没有人愿意跟他搭讪说话。
有一次
他拄着拐杖,拿着砍刀追杀母亲
水洪乡水二村六组
站满了围观的人。
我们在那时恨不得他早死,他活着
我们吃苦,偷
苞谷、红苕,受尽耻笑。
我们给他白眼,对他
视而不见
他喊“儿子”,几乎无人应声。
就在他喝农药的
1988年10月25日夜晚,抢救的村医(他的大哥)
姗姗来迟。
他走了,没有人流泪,
亲戚朋友,吃着
他的脎角块子肉,席上
谈笑风生。
转眼20年,我们
兄弟三人驱车回乡,看见
那些咒他得癌症、喝毒药的,相继
患癌症与喝毒药死去,坟上的
枯草比父亲还深
2006-12-5-10:30
独 饮
老了,我一定做个纯朴的乡下人
在阴雨天,骨头发痛
我就搬来一口树桩,用苞谷芯引燃
只需一把花生:我一边剥,一边吃
一边把空壳丢进火里;
一瓶低质的烈酒,让我度过整个下午
我将忘记一生中的多少事?
多少碰杯不值一提?
即使有熟人下乡,我也只点个头
决不起身,也不打个招呼
2007-3-16-21:10
粉 碎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树枝粉碎的全过程
那不是夹米,也不发生在工厂里
它出现在早晨九点钟
人们张望的城市街道,由园林局的卡车拖挂着
昨天修锯的枝条丢弃在路旁。
我看见他们一人驾驶汽车,另一人
沿途搬弄树枝
当一根粗大的香樟塞入进料口
马上纷纷扬扬,从一端的排屑管吐进了车厢。
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只进行了一会
白的、黑的屑片,很快从车厢涌起
而那个远去的工人,继续
拖起一簇蓬径很大的
绿色枝条
塞入粉碎机,转眼成废弃物
2007-6-28-16:40
搬 罾
没有人愿意选择一个下游的人
一个下午,他坐在江边,孤独又寂寞
而上游一点,人们热血沸腾
一口土地大的亩罾,惊心动魄地垂于激流之中
当那个下游的人收了几次绳索
这边的人们开始像驴儿推磨
一捆粗硬的钢丝绳,卷起来谈何容易
那长长的钢管从江面升起,所有旁观者
都把那个下游人忘记。
然而,可能是网太稀
许许多多的鱼儿掉入水里
最后网起的一点江水,格外清澈。
三罾起降,日落江堤
人们的心并未就此停歇
只有那个下游的人,收起竹罾、鱼篓
扛在肩上,转眼,从堤面消失
2007-7-2-23:35
下半身
男人都有成人之前独有的欢愉
这个坏东西,如今只会让我们身不由己
我倒极想回到那没有欲望的年代
几根恐慌的毬毛冒出之前
穿着开档裤,一点也不知作为人的羞耻。
只要不被桑枣树的枝丫挂伤
一般我们不会太在意
坐在门槛上,吸吮夏天石头的冰凉
偶尔发炎,也只用万精油抹一抹痛痒
为了寻找那一点珍贵的盐
我们经常躲在猪圈,翻弄包皮
玩弄下体,像小猫舔食
从来不讲卫生,而心灵洁净
2007-7-18-1:25
猎户座
雪落平原
你总是自诩枪法不一般
我不那么看
我只佩服
雪下得最大的两天,你独独收留我
在你家中帮你制作铅弹。
你将一把铁瓢
沿某边钻成密集的小圆孔
我帮你添柴,看铅块
在你手中慢慢烧熔
屋后的雪地上,你命我
将一只瓷缸灌满米汤
你端出铅水,与我蹲在地上
缓倾铁瓢,铅雨如注,乒当作响。
你爱我这个邻家少年,常常
带我埋伏在清晨的草垛边
你枪声一响,我两只小手
飞快地抓逮麻雀
那些年,我吃过你赏赐的许多野味
但在你生前,我从未吐露真言。
其实我更喜欢
寒雪灌进堂屋之日,猎枪挂墙
我找出粘连的铅弹,重新投入你的瓢中
2007-7-23-3:45
气 味
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亲人
仍然散发着我们身体相同的气味
就在清明,我们给父亲迁坟
颠簸的大地上我抱着他
沉重的坛子,突然流出很多水。
车厢内——
顿时弥漫起一股清新的气息
就像是父亲
跟我们一起在呼吸;
连他的那些妯娌们,也坦承
到底是一家人
人人都闻惯了亲人的肢体
也就对死者表现得如此亲切,充满爱意
2007-12-28-11:35
他
膨胀时
他也不过来推动我们几下
让我们落回乡间,开始一段物质的匮乏
重新吃一遍苦头,也许
才懂得珍惜现在的生活
膨胀时我们将他忘记,就像忘记一个陌生人。
在酒店吃野菜
偶尔,他会走过来
满地飞跑的雪里红,成为一群人笑谈的资本
它抓住他,扯动大家心里的疼痛
但是他没有让我们时刻记住
他是我们共同的悲哀
2008-1-22-22:45
四月六日清明上坟
一整天,我们在乡下的天空下穿梭
在北河,曾家沟,以及自家的菜园之间
我们上一代人,生前未曾团结
死后也东一个,西一个
一堆堆矛盾:无法计较他们
2008-4-7-2:35
枯 木
应该让那些枯死的树
继续埋在地里。
只要有春天,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相信没有一株枯木
挺得过来自某个春天注定的雨水
正如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
扛不住那万般温柔
2008-11-19-9:40
山中打草
你住在山中
却喜欢往山下跑
花草树木委托我照料
本来,也是一件美事
而我,平日也忙于俗事
美事遂成压力
世人都爱闹市喧哗
谁知春草没膝。
我们开始打草,实际
天色已黄昏
雨中尘屑飞扬
露出多少干净的草根
雨水,淋湿了每个人的头发
我们蹲下来,更换尼龙绳
金属打草头被草屑包裹
升起袅袅热气
天黑了,仍然
没有人上山
山中,几家别墅昏暗
我们也是一群下山的人
2009-4-21-17:15
自然人
今夜的感觉,明显与往日不同
这么多的山川,河流围绕我
还有鸟鸣与水声。
四十年啊,我混沌、失明
愚不可及
被人所包裹,望不见万物、星辰。
今夜,我是第一次
静静地感受一条河流穿胸而过
一只鸟飞越头顶
多么优美、悄静……
2012-6-13-1.37
新年怀永华
李永华(1976.9.26——2012.12.21)
新年在苗圃修锯枝条
我的眼睛,总是
忍不住瞅一下地上的海枣
也只在三年前,我的一个兄弟
租赁吊车,又开他的大货帮我从城中拉来
曾经多么高大、粗壮
如今烂成漆黑的一小截
而我的兄弟,新近逝去
三十六岁,正值青春年龄
短短三年,三株大树
一个人,訇然倒地
使我臂膀如此生疼!
从田间出来,我在车上
听人指点、叫喊
才知兄弟,就埋在一旁的路边
那天兄弟离世,我赶到乡下半途
兄弟家人,已将他匆匆下葬
兄弟啊,生前耿直、豪爽
一路撒烟、买单
而今我祭拜,却见简陋碑前
无纸飞天,无酒可饮
义气薄如纸,谁又会惦念一个兄弟的妻儿
二十五年来我怒目视人
二十五年前我也失去过父亲
2013-2-26-0:15
你的聪明
只有你的聪明
像水一样干净
你抬头望我
那么自信、纯真。
你预言我将来
身边不少动物跑过
我将经历悲凉
尔后始变坚韧。
只有你的聪明
像山月一样明亮
你在夜里说话
亦是磊落、有声。
你不喜欢猥琐
尽管也振振有词
他们也属那一群鱼
环绕寒岛,并非亲近
只有你的聪明
花朵般鲜艳
一个女孩
二十年后依然年轻
2015-10-12-05:35
十五的月亮
十五的月亮
挂在家乡的一幅画上
你在那病残将倒的岁月
教我们,唱一首十五的歌
你一开口,一轮明月
从我们头顶升起
我们跟谱,继续把月亮唱圆
仿佛你一生如此美满
仿佛你一生千古流传
你离开人世
毅然选择一个月圆之夜
我们抱着你的遗体——
那是
最后的唱歌。
荒草生生不息,
你的明月,常常从我心中升起
明月眷照每一个人
明月伤心地
爱你一生
2015-10-25-15:02
人
在我强大时
身边都是人
身边人之外,还有人赶在路上
在我需要时
往往人消失
我找人,找到的都只是表情
终于有一天
人我狭路相逢
我们抱头痛哭,就在刚才梦中
2016-2-13-17:55